一件清宫旧藏背后的故事

1924年，冯玉祥利用直、奉军阀混战之机，发动“北京政变”，随后将逊帝溥仪赶出了紫禁城。之后，临时执政府与清室人员共同组成“清室善后委员会”点查清宫物品。据当时参与点查的人回忆，当他们来到乾清宫端凝殿的时候，惊讶地发现在这已经破旧得漏雨的房子里，竟然存放着数百件在当时就已价值连城的珐琅彩[1]（瓷胎画珐琅）。与它一同保存的还有本书的主角铜胎画珐琅，以及玻璃胎画珐琅、紫砂胎画珐琅，除去胎体材质，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采用画珐琅工艺装饰纹样。

端凝殿旧影，民国时期拍摄

珐琅，是一种应用于金属、陶瓷、玻璃等器物表面上的玻璃质的装饰材料。通俗地说，珐琅即是玻璃，属于玻璃类物质中的一种品类。它是以石英和长石为主要原料，以硼酸为助熔剂，通过低温烧制而成的玻璃料。这种不透明的白色易熔物质加入不同的金属（如钴、锑等）氧化物呈色剂后形成不同的颜色，通过烧制附着在器物表面，具有美观且耐腐蚀的优点。根据装饰工艺的不同，又可以分为掐丝珐琅、画珐琅等。掐丝珐琅是以金属为胎，先用金属丝掐成花纹或图案轮廓，焊接到金属器物表面，然后用粉状或糊状珐琅填充、烧制而成；画珐琅则是以金属、玻璃、陶瓷等多种材质为胎，以各色珐琅为颜料绘画后烧制而成。以金属胎（多数为铜胎）画珐琅为例，通常是在胎体表面先烧制一层白色珐琅釉，再于白色基底上绘画后烧制。

铜胎画珐琅制作程序

掐丝珐琅起源于公元前15世纪的地中海沿岸地区。经过长时间的发展，公元11-13世纪拜占庭帝国的金胎和铜胎掐丝珐琅工艺达到鼎盛，被广泛应用于宗教法器的制作，其辉煌成就举世闻名。元代，掐丝珐琅工艺传至中国。传统观点认为是阿拉伯人向中国工匠传授的掐丝珐琅技术，但根据最新的研究表明，传授技艺的人很有可能来自拜占庭帝国。清代，负责制作皇家御用器物的机构是内务府下属的造办处，其根据皇帝的旨令或宫廷生活的需要制作，每一件器物都有详细的记录，档案的名称为“活计档”。在活计档中，采用掐丝珐琅工艺装饰的器物多为铜胎，故记录为“铜胎掐丝珐琅”。时至晚清民国之际，因文献记载明代景泰时期的掐丝珐琅器最好，于是铜胎掐丝珐琅有了一个日后家喻户晓的俗称——“景泰蓝”。

画珐琅起源于15世纪的欧洲，一般是指金属胎上用珐琅料彩绘后，以低温烧制而成的器物或装饰嵌片。法国的利摩日（Limoges）在15世纪晚期发展成为画珐琅重镇。此外，法国巴黎附近及欧洲各国也陆续开展画珐琅的制作，除了画珐琅器皿，还有钟表和鼻烟盒上的嵌片等。利摩日画珐琅在17世纪开始走下坡路，与此同时，欧洲又兴起数个重要的画珐琅制作中心，如法国布卢瓦、瑞士日内瓦、德国奥格斯堡等地。其中日内瓦一直到19世纪都是珐琅装饰小件和珐琅画的重要制作中心（本书将会提到的一个人物Joseph Coteau[2]即是来自日内瓦）。17世纪晚期至18世纪早期，画珐琅工艺进入中国后，受到当时最高统治者的青睐，获得迅速发展。乾隆时期的广州作为宫廷画珐琅工匠的输送基地和贸易口岸，其制作的画珐琅器物不仅是行销欧洲的商品之一，还成为进入宫廷的贡品。在活计档中，经常将本土制作但工艺来自西洋的金属胎（多为铜胎）画珐琅器物称为“西洋珐琅”或是“铜胎画珐琅”，将广州制作的铜胎画珐琅器物称为“广珐琅”。故宫博物院共收藏金属胎画珐琅器物达2000余件，绝大多数是清宫旧藏，除个别几件为金胎以外，其余的皆为铜胎。瓷胎画珐琅现称为“珐琅彩”，玻璃胎、紫砂胎画珐琅亦屈指可数。因此，故宫博物院在保管和使用金属胎画珐琅文物时，通常直接使用“画珐琅”指代，除非特别强调胎质。通常情况下，“画珐琅”皆指铜胎画珐琅，本书亦沿用此习惯。

在清宫旧藏画珐琅中，既有清宫造办处珐琅作的作品，亦有广珐琅，制作时间则从康熙时期至清晚时期。在西洋传教士的指导下，康熙朝造办处的工匠完全掌握了铜胎画珐琅的制作技术后，又将其成功应用在瓷胎、玻璃胎、紫砂胎上。于是，造办处里烧珐琅料的匠人、玻璃匠、瓷画匠、画珐琅人、画画人等不同材质、不同工艺的工匠都参与制作。在造办处送来的金属胎、玻璃胎上，在景德镇送来的瓷胎上，在江苏宜兴送来的紫砂胎上，用从西洋采买而来，或是景德镇、广东炼制好送来，又或是清宫玻璃厂炼制而成的珐琅料绘制纹样。再根据不同的胎体材质，进行不同方式和温度的烧制。由此，一件件精美的不同胎体的画珐琅器物被制作出来，并落下本朝皇帝的款识，如“康熙御制”“雍正年制”“乾隆年制”“大清乾隆年制”等。

时至今日，在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收藏当中，共有康熙款画珐琅器60余件，雍正款画珐琅器80余件，乾隆款画珐琅器900余件。乾隆帝在位期间，陆续选取康雍乾三朝瓷胎、玻璃胎、紫砂胎、金属胎画珐琅器物，进行系统化整理和定名，装入楠木匣后集中存放于乾清宫端凝殿和宁寿宫中。

在端凝殿存放的各种胎质画珐琅器历时二百余年，除少数被历代清帝取用外，绝大多数被完整保存下来。因此，当点查清宫物品的人员进入这破旧不堪、到处都是尘土的房屋时，即刻被这些精美的器物深深震撼。当时，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存放在这里；也不会有人知道，瓷胎、玻璃胎、紫砂胎上的画珐琅工艺其实皆源于金属胎画珐琅工艺；更不会有人知道，画珐琅曾经代表着康雍乾三代帝王功业的辉煌与荣耀。

一百年来，随着大量文献、档案的公开和出版，以及专家学者不断地深入研究，画珐琅的尘封往事得以拨云见日，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。本书即带您领略清宫旧藏铜胎画珐琅器的风采，追寻它的发展历史，探究康雍乾三帝对它情有独钟并引以为傲的深层原因。并且，作者在日常整理研究文物的过程中，意外地发现一件曾经在宁寿宫收储的乾隆款铜胎画珐琅菊花纹壶上，竟然隐藏着一个西洋工匠的签名。在随后的研究中，越来越多的证据说明这件菊花纹壶是乾隆帝在法国定制的器物。那么，乾隆帝为何要在法国定制画珐琅器物？法国制作的器物又为何要落“乾隆年制”款识？本书将为您揭示其背后的奥秘。

“乾隆年制”款画珐琅菊花纹壶（法国制作），1783年（乾隆四十八年）。金胎，壶体呈扁方形，圆角，口、盖、足均为菊瓣式，嵌珐琅团菊纹方流、柄。壶身黄色珐琅釉地上彩绘折枝菊花纹，四面凸起椭圆形菊瓣式开光，内饰彩釉大团菊纹。壶底白釉，中心蓝色双圈内署“乾隆年制”双竖行楷书款。款识正上方紧靠足沿处有一细小红色痕迹，放大后即见是一个西洋工匠签名“coteau”。

注释

1.彩瓷品种之一。系清代康熙晚期在康熙皇帝的授意下，将铜胎画珐琅技法成功地移植到瓷胎上而创烧的彩瓷新品种。以雍正、乾隆时期的产量最大，乾隆以后即少有制作。乾隆时期，宫中收藏的珐琅彩瓷器曾集中存放在端凝殿，据档案记载有400多件。按照清代宫廷档案记载和珐琅彩瓷器原盛匣的标识，珐琅彩瓷器的正式名称应为“瓷胎画珐琅”。珐琅彩瓷器是专供帝后玩赏的艺术品，宫廷控制极为严格。制作它所需要的白瓷胎由景德镇御窑厂提供，运送到宫廷后，在皇帝的授意下，于内务府造办处珐琅作由宫廷画家精心彩绘，宫廷写字人题写诗句、署款，最后入炭炉经600℃左右焙烧而成。

2.约瑟夫·科托（1740-1801年），在日内瓦出生并学习画珐琅技艺，1772年到法国巴黎工作和生活一直到生命结束，成为法国18世纪著名的珐琅画师。

本文为《荣耀时代——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》的引言，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。

《荣耀时代——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》，王翯/著，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，2025年2月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