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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李修文:让我们逸出正常生活的,便是好酒

信物

有段时间,李修文作为编剧随剧组在外拍戏,常年待在西北,时常路过青海祁连山的戈壁滩公路,这儿一年四季都在刮大风。

此处天高地阔,把人的眼界和心胸撑开。但飞沙走石的狂风像生命里迎面而来的苦难,人常被压得走不动道。

既然走不了,不妨来两杯。李修文跟戈壁滩公路上的修路工混了两天,就喝到一块儿去了。这些因酒而生的因缘,成为他经受挫折时的精神救赎。

在散文《酒悲突起总无名》里,李修文借着从北京奔赴祁连山的旅途,写了许多鲜活的人与事:祁连山下小镇酒馆热情的修电厂电工,从湖南来此定居;半生都在写作的语文老师,住在修路工帐篷里;酒后放声歌舞的藏族小伙子;和他在小车站长条椅上一起喝了睡、醒了继续喝的陌生人;还有苏吉滩露天婚礼上热情邀请他入席畅饮的陌生人——在酣醉的时刻,所有人都是李白、岑夫子、丹丘生,都是被酒浆浇灌着、平起平坐的人。

(图/《繁花》)

酒在游荡的路上,也在远方。在有些不能与朋友见面的日子里,李修文跟他们打视频电话,斟满酒,一同在镜头前举杯。

李修文有个甘肃的好朋友,擅长唱花儿(注:岷县传统音乐),唱得特别好,“让人泪下的那种”。过去这位朋友喝多了就会打电话来,有一次打来时刚好他也在喝,于是朋友让他开免提,旋即给大家唱几首,“这都不是偶然发生的,经常发生”。

李修文口中的这位“老家伙、老江湖”,如今是两个孙子的爷爷,再也没有酒后一上头就顺着网线给他们唱花儿的雅兴了——“现在每天送小孩上学,‘少年子弟江湖老’啊!”

李修文最近在写一部关于戏曲的小说,隔一阵子就会请一帮唱戏的、拉幕布的、敲鼓的艺人吃饭喝酒,他们里头唱京剧、楚剧、汉剧、黄梅戏的都有。名义上是喝酒,实际上是采访,是探讨,是在这些每天实践这门手艺的人们身上,找生活最鲜活的素材。

在武汉,李修文时常找亲近的人喝,比如高中、大学同学:“他们不是搞我这一行的。有时候跟他们在一块儿‘扯淡’,听他们分享他们的生活,讲述生活中发生的事情,我觉得对我写作非常有启发。不是纯粹的放松,很有用。”

很多小说家怕跟人讲故事,许是怕泄露思路灵感,但李修文不怕。他特别热衷跟酒友们讲他的灵感、收集的素材,甚至马上要写的小说。像最近的《猛虎下山》,朋友们不知道听他在酒桌上讲过多少次。

只是随着年纪渐长,李修文越来越有“灵感激发无效”的感觉,在酒中多了几分审慎:“喝酒时聊得特别‘嗨’,自己想得也特别‘嗨’,甚至结构都想清楚了,但酒醒后又忘了。而且还要时刻警惕酒给你的错觉,有的时候它可能不是个灵感。比如我有时候喝多了,对着微信发两句语音,怕忘了嘛,清醒之后再去听,好像也不咋样。(笑)”

节制与释放

李修文最近刚和“这辈子跟他喝酒喝得最多”的宁浩在重庆讨论剧本。小巷里,两人在苍蝇馆子里边吃边喝,像他们在北京、海南、山西、青岛拍戏时那样。

他强调,哥俩现在喝得都很节制,“因为都老了”。要是喝,得互相提醒:“别再像以前那样一喝(就大)。”

近些年,最让李修文警醒的是下降的记忆力。他和酒友年轻时常喝白酒,一喝就大,但现在不敢。比如前一天想了个情节,觉得特别好,要写下来时,忘了。于是他和宁浩互相提醒,都少喝点,尽量不喝白酒。

尽量少喝是真的,戒不了或者不必戒也是真的。宁浩腿上有个文身,十几年前文的,乍一看是两个字:戒酒。李修文说,别人以为宁浩文的是“戒酒”,后面才发现“酒”字少了个点:“他的意思是,差一点戒了酒,哈哈哈。”

(图/《我的人间烟火》)

这或许是李修文所说的,“酒入魂魄”的时刻。

李修文觉得,酒之于人,就像写作之于他、电影之于宁浩,是一种能“嗨”、能满足自我的东西,但不是某种成瘾性的依赖:“喝酒这东西是这样——可以爱喝,但不能搞成酒精依赖。不是一定要喝酒才能满足生活的某种需求和渴望。”

即便李修文特别热爱诗与酒的意象,在小说与散文中无数次写到诗与酒的共鸣,但他认为,喝酒和创作本身没有必然联系,“斗酒诗百篇”的说法太浪漫:“喝酒有时确实会激发某些创作的念想和意趣,但喝那么多酒会四处漏风,拖写作的后腿。”就算是现代诗人,写的文字较短、即时性强,也很难。

李修文观察过许多诗人朋友,他们的写作和酒是分开的,没几个人能在醉意中完成严肃的写作,“这不科学”。

逃离

在李修文的作品中,诗与酒经常同时出现,这是他与古人的心智、道路和境界连接的某种方式,他享受这种在现实际遇里找到与古人感受重合的快感:“李白、杜甫写过的喝酒境界,那些时刻和感受,被今天的你重现了,甚至(你经历的)可能是李白、杜甫、王维、白居易都没有经历过的。”

他曾写道:“多少人喝的是酒,写的是酒,酒却只是个由头和引子。”因为喝酒这件事,不看场合,甚至不看酒,找到对的人就行:志趣相投的、自然熟络的人,以及“席间喝大了,吐完回来,一切正常”的讲究人。

(图/《杯酒人生》)

“所以,为什么要那么多的进取?有时候就该停下。年轻人抱怨卷,但谁让你一天到晚跟着这个节奏来动的?不动就废了?我就喝多了,怎么了?如果酒不能够让我们短暂地停滞,让我们心安理得,在某种无所事事中也觉得生活是有趣的,那我们喝它干啥呢?”

李修文提到,当代喝酒种类繁多的规矩,出自北洋军人。“它要完成几个目的:第一是交换信誉,你我喝多了都出丑,我们互相看见彼此最狼狈的样子,这样我们上了战场才真正放心,确认我们是一体的;第二其实是一种交换,就是你这个人怎么样、我这个人怎么样,要在酒桌上完成信息的交换;第三是拿酒桌提前当成职场演练。”

讲完这段历史,我问:“在这些纷繁的喝酒规矩里,你觉得哪一条有道理?”

“都不认可,”李修文干脆地回答,他不喜欢用繁文缛节绑缚“喝酒”这件事,同时认为它们不会一直兴盛下去,“因为随着现在生产资料、社会伦理包括年轻人的变化,这些所谓的‘规矩’一定会遭受挑战,最后会慢慢消亡。”

他最认可的喝法,喝的不是规矩,也不是酒本身,喝的是人,喝的是时刻,喝的是场景。有意思的酒,不在包房里,不在莺歌燕舞的场合中,更不在某些煞有介事的场合上,而是剥离所有仪式和规矩,在每一次与人和酒的偶遇中,大道至简的“你一杯,我一杯”。“大家随意,我觉得就可以了。把规矩全剔除,就是喝酒最好的状态。当我们要说服自己和世界周旋、去跟世界和平共处的时候,酒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。它是安定的,也不用外求。向内求,就可以求到一个安顿之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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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李修文:让我们逸出正常生活的,便是好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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