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学2025丨对话许子东:大学应以全人教育为目的,但就业是头等大事
【编者按】
在人工智能与人形机器人的一骑绝尘中,中国大学迎来2025。
2025年,注定要成为变革的年份。是以战略敏捷赢得战略主动,还是在延误中错失转型机遇,中国大学踏上征途。
人工智能技术如何赋能学科建设?人工智能技术给创新人才培养带来哪些启示?澎湃新闻特推出“大学2025”专题,以深入探讨人工智能时代的大学之变。
日前,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、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许子东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表示,AI对于应用型的文科影响较大,而对于研究型的文科只是作为辅助工具。大学应该以全人教育为目的,不应该成为职业培训场所,但这是理想的说法,大学毕业生的就业是头等大事。优越感和使命感是中国知识分子非常宝贵的传统,不应该放弃,但同时要面对现实,因为在这个层次的人多了。

海报设计:白浪
好的社会该如何定义成功?
“一个人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自己的潜力,这就是成功;很多人都能发挥自己的潜能,这就是好的社会。”日前,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、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许子东接受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专访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相似的观点,他在去年播出的《圆桌派》节目里谈及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时也这么说过,在他看来这就是理想社会。他跟好友窦文涛、马家辉、陈鲁豫坐在一起侃侃而谈,让观众想起了多年前《锵锵三人行》几人同台畅聊的画面。
今年5月底,在上海见到许子东时,澎湃新闻记者一眼就认出了这位高挑儒雅的学者。他跟屏幕里的形象大致不差,两鬓添了点细碎的白发,但聊起天来思维敏捷、风趣幽默、尖锐犀利。
他曾说喜欢“无效聊天”——人们暂时剥离了社会身份,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,彼此打断,也彼此反馈。此次专访前,关于采访的内容和问题,他问都没问。当见面聊完,记者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:《锵锵三人行》这档节目留给大家的影响是什么?许子东说了四个字,“平等对话”。
“知识分子”是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。有人评价他,“入世这么久还没被磨平棱角,敢说,有知识分子的担当。”面对科技冲击下盛行的“文科衰退论”,他也有话要说。他极力捍卫文科的价值,但又一针见血指出文科发展的一些弊病,批判文科被工具化的危机,试图重申人文价值和人文精神,影响当下的年轻人和大学教育。
AI冲击与文科价值再定位
澎湃新闻:这段时间关于文科缩招的话题引起很大关注,尤其是AI发展越火热,“文科衰退论”声势就会越大。您是否同意文科缩招?
许子东:文科分不同的类型。应用型、工具型的文科会受到AI比较大的影响,例如培养秘书或者成批培养作家,因为这种教学方法更多是依靠知识普及和积累,工作方法也比较规范。AI对这类文科,无论是帮助,还是挑战,都会比较大,所以它们必须要发展才能生存。至于研究型的文科,我觉得AI只是作为辅助工具,不会影响到这些学科。
最简单的区别方法就是,你问DeepSeek问题,如果你觉得它的答案说得很好,你没法再补充了,那你这个学科就“差不多”(这样)了;如果你觉得很不满,你要讲的东西它完全没讲出来,那你这个学科还有发展的余地。
澎湃新闻:有观点认为,在AI的冲击下,顶尖高校的文科应该保持适当规模,而文科缩招更应聚焦中底部普通高校。您怎么看?
许子东:我觉得这不是以学校来划分的,就算是比较顶尖的学校,它对文科生的培养也还是有不同的类型。例如有的高校部分文科生往政工方向培养,他们不需要研究《文心雕龙》,但可能需要比较强的文件处理能力等。AI会促使文科分化,分化当中可能包含学院分工,但是不完全等同于学院分工。
澎湃新闻:您之前说,从鲁迅的“生存-温饱-发展”三阶段论来看,文科是“发展阶段”的产物。那是不是建议学生先解决生存温饱的问题,再来谈发展?
许子东:对文科生来说,发展就是生存。不能发展的话,生存都没办法生存。
澎湃新闻:这涉及一个问题,就是大学培养人到底应该是以什么为目的?是以就业为目的,还是以全人教育为目的?
许子东:从学校的角度来讲,当然是以全人教育为目的,大学不应该成为职业培训场所,不应该成为一种工具,但这是理想的说法。对国家来说,大学毕业生的就业是头等大事。
每年有1000多万名大学毕业生,这是巨大的进步。以前的人才培养结构是金字塔型,现在是大烟囱型。从社会结构来讲,这是非常理想的状态,说明知识分子跟普通民众之间没有那么大的鸿沟了。其次,说明知识分子跟政府官员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了,因为很多人会进入公务员系统。这是很好的。
但现实问题是,(这么多毕业生)带来了就业的压力。在中国传统社会你一考上榜做了读书人,一生已经是地位不同了,上可做官,下可做乡绅。现在情况不一样,大学生数量那么多,大学生跟普通民众之间没有那么大差别了,但人们(对于读书人)的心理还在对不对?一个地方尤其是在偏远地方,谁家孩子读了北大清华,敲锣打鼓之后就有了期待,盼着孩子以后会很有出息。所以1000多万大学毕业生是我们巨大的财富,也是巨大的压力。
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,大学本身是全人教育,是灵性发展,不要变成工具。但从社会的角度来讲,就业压力非常大。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分配,一快毕业就要到处找工作。不像工作了几年的年轻人,他们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阅历。所以,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来看待。
文科生的现实困境与出路
澎湃新闻:您长期研究鲁迅文学,前几年有一个词在年轻人里面很火,“孔乙己的长衫”。您之前在解读这个现象的时候说,中国的读书人有很强的优越感和使命感。那是不是应该劝年轻人放下这种优越感和使命感,接纳取得好成绩、取得好学历不一定等于成功?心态是不是应该转变一下?
许子东:优越感不应该放弃,使命感也不应该放弃,但是同时你要面对现实,因为在这个层次的人多了。如果只盯着公务员考,当然卷得厉害,但现在不像以前,途径和出路也多了,毕业生还可以去外企、继续深造等等。
中国读书人这种优越感和使命感不是缺点,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个非常宝贵的传统,他们比一般人更关心国家的事。但有人文精神并不代表道德高,我们既要打破读书人找不到出路的困境,也要打破道德上的优越感,不要觉得自己读了书,就比工农的品质高,就有了高的精神(境界),这是一个幻觉。但总体来说,多读书,对国家的事多关心,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德,应该继承发扬。
澎湃新闻:当下社会,文科生也面临一些困境,包括可能工作机会不算多、工资不算高、可替代性比较高等等。根据您的预测,以后AI普及度越来越高的话,文科生就业会不会更难?
许子东:就业其实是看工作的机会。讲讲我熟悉的,比方说我在香港岭南大学做了很多年中文系主任,学生毕业后多数是到中学教书,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。中学老师的工资起薪是三万多港元,每年稳定加薪。毕业五年后,他们聚餐请我去,每个人月薪已经涨到五六万港元。毕业十年后,他们有了小孩,成双成对,每个人月薪又涨到了八九万港元。当然,香港的房价、房租也很高。不过他们的工作很稳定,不大会因为AI而改变。即便将来学生使用AI,老师也会有办法来鼓励学生更好地使用,或者限制他们的用法。
我比较担心的是秘书这个行业,我们有数量庞大的办公室人员,文件处理、资料整理这些工作原本可能需要人工整理一天,现在用AI可能一个小时就搞定了。教师、研究人员不会被AI取代,而是会得到更好的帮助。以前我们做研究,80%的时间都在整理资料、抄卡片,后来有了搜索引擎,我们不用抄卡片了,现在又有了DeepSeek。
说AI会威胁我们的研究,太早了。有时候我对什么好奇,会用DeepSeek查一查,例如我输入我的名字和一本书,它给我的结论大概不错,但是没有新意。它起到的作用是把已经有的东西整理好给你看,收集速度非常快。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搜,那你的价值在哪里?(做研究)一定是要跟别人不一样的。所以做研究的,以及比较理想的教育,其实不太受AI的影响。我让AI帮我整理我30年前写的一本书,它用了很多现在的术语,我当初不会这么说话的,但它的“脑子”里只有现在流行的术语,也不能说它错,但是有点面目全非。所以,有时候用AI搜集资料也不一定靠得住。

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、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许子东。香港岭南大学供图
重塑文科评价体系
澎湃新闻:您说到,现在文科的培养机制在往工具化的方向发展。具体的表现是怎样的?
许子东:具体表现就是鼓励创新少,强调规范多;鼓励独特性少,强调正确性多。许多事都要有一个标准答案,没有标准答案也一定要弄出一套标准答案。对于文科来说,强调唯一准确的教材,这是限制它的发展。举个例子,唐朝科举考试主要考诗赋(诗赋取士制度),为什么?因为如果考经文,考政治文章,大家都会背,分不出考生水平的高低,放开诗词考试,反而促进了唐诗的繁荣。简单来说,文科不能单靠背书,如果背书背得准的人,分数就高,那教育就出问题了。
澎湃新闻:如果不以发表论文、著作这些为指标的话,应该怎么重建文科评价体系?
许子东:这个具体操作起来很复杂。首先,要培养学生的科研能力,写论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,但出现了几个问题。第一,受到理工科评审方法的影响,文科也强调论文,同时轻视著作,要求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。不要说学生了,我们教授也要按照这个标准来。
比方说,我在大学这两年在写一本书,可能就没有文章发表,过两年可能会出一本很好的书,但这一年评审考核没有论文,大学就不给我加工资了。香港的大学是跟西方接轨的,内地也照这个方向接轨。有一次我跟朋友开玩笑说,我们新办一个期刊,名字就叫《核心期刊》。
论文有一套评审机制,例如SSCI(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,由美国科学信息研究所创建)是按照英美的制度标准,同行匿名评议,比较公平合理。但送审机制对国内整个学风影响很大,很多文科论文一律引用西方某些理论家的观点。因为有些评审专家一拿到文章会先看注解引用,那些引用数量越多、引用的人物越尖端的论文就越受认可。这样会逼着很多研究生连基础的文学史和史书都来不及看,就直接看最尖端的论文,连论文题目都差不多。他们也没办法,要迎合这种风气。
以刊物为核心作为衡量学术的标准,有其不可避免性,因为它容易量化。例如你要来应聘助理教授,大家就会看你发了几篇论文。但它实际上也带来了很多问题,过去中国没有这套机制,但出了很多好学问、很多大家大师。所以我觉得多元更好,可以保留以期刊作为衡量标准,但不能“唯论文”。
澎湃新闻:如果学生用AI来写论文,老师应该怎么处理?
许子东:比较难的是怎么辨别学生交上来的论文是否采用了AI。一般写得太顺,很多规范性学术腔的,可能是抄来的。香港的大学图书馆有一套标准教你检测论文重复率、引用率等是多少。但这也有个问题,引用多不代表这篇文章不好,以前周作人写文章大部分都引用了别人的话,但写出了很好的文章。不能说引用多就一定是不好的文章,有些学科有自己的一套传统,要对抗科技、对抗取巧、对抗功利还是有一些新的挑战。但是我想,至少读书人心中应该有一点良知,知道哪些是捷径,哪些是大道,捷径只能走一时,人都愿意一时走捷径,但你心里要知道这不是真的学术研究,不是正经做学问的道路。
文科与时代的关系
澎湃新闻:您认为一个社会应该怎么平衡理工科和文科的发展?
许子东:有一次有人采访我,聊到理工科是这个社会的加速器,文科有的时候是发展过快时候的刹车,我说文科不是刹车,是方向盘。我到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。
我一位朋友送我一副眼镜,看上去跟普通眼镜没有什么不同,但轻轻一按就可以录像、拍照片,它可能会带来很多伦理问题。例如我戴着这副眼镜去泳池拍照,没人知道,也没说违法,但这是不道德的,这是文科研究讨论的范围。理工科只管造出来,东西造得越来越快,但需要文科作为方向盘来把握好方向。可能有人会说,现在是自动驾驶,要什么方向盘?不管怎样,我们文科总有办法解构和重构。
有件事情很有意思,有一次在港大的庆祝集会上,毕业生很多是政府官员、企业大老板,大家讨论到底是文科生厉害还是理工科厉害?理工科毕业生说他们 more intelligent(聪明)。我们一位文科教授回答说,you are more intelligent,we are more intellectual(智识)。
澎湃新闻:这几年国内外不少高校削减了部分人文学科,这种现象甚至被称之为“全球文科倒闭潮要来了”。您怎么看待这股趋势?
许子东:我女儿在伯克利(全称为: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)大学毕业的时候,我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。她原来读的是建筑学,受同学影响,后来又修了一个双学位,读了经济学。我那天参加了两场毕业典礼,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。经济学的毕业典礼上,很多都是亚洲学生。华人偏向于让孩子读经济学,接下来要么继续读MBA,要么直接工作。伯克利的经济学学生很容易找到工作。可是到了建筑系的毕业典礼,我发现没什么亚洲人,基本上都是金发的白人。而哲学、美术史那些专业的学生几乎都是白人。也就是,亚洲国家、新兴发达国家的小孩到美国读书,一般会选择比较好就业的专业。
回到学科的问题上来,理工科相对来说对社会贡献直接,收回(教育投入)成本快。文史哲这类传统文科的话,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,或者至少要有心理准备可能毕业不能马上找到工作,能够做其他工作过渡一下,但你热爱这个专业。
读理工科,你需要它;读文科,你热爱它。对于人的一生来说,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是最美丽最浪漫的,你投入时间精力在这个学科上,这是决定你一生的事情。所以选择读文科还是读理科,这完全取决于个人,当然也取决于你的条件。
澎湃新闻:您说,AI可能会消灭人的差异性。人文学科可以帮我们对抗这一点吗?
许子东:人文学科肯定有帮助,它本身强调独特性。AI现在什么都做得很好,但它没法做到独特。当然,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,我不是AI专家,我是出于对自己的专业有惯性的热爱。
澎湃新闻: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·桑德尔有一本书《精英的傲慢》,里面有一句灵魂拷问:好的社会该如何定义成功?对于这个问题,您的答案是什么?
许子东:一个人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自己的潜力,这就是成功;很多人都能发挥自己的潜能,这就是好的社会。
澎湃新闻:再回看《锵锵三人行》,您觉得这档节目留给大家的影响是什么?
许子东:平等对话。观众看电视节目通常是往上或者往下看的,我们看教育类节目,头是往上的;我们看娱乐性节目,头是往下的。而《锵锵三人行》它最大的特点是平等,这里面没有权威,也不必怯懦,像一家人在家里吃饭聊天,吃饭的时候是最平等的。